读《资治通鉴》2093——崔偃因做事不合时宜而丧生
中兴元年(公元501年)
崔慧景之死也,其少子偃为始安内史,逃潜得免。及西台建,以偃为宁朔将军。偃诣公车门上书曰:“臣窃惟高宗之孝子忠臣而昏主之乱臣贼子者,江夏王与陛下,先臣与镇军是也;虽成败异术而所由同方。陛下初登至尊,与天合符;天下纤介之屈,尚望陛下申之,况先帝之子陛下之兄,所行之道,即陛下所由哉!此尚弗恤,其馀何冀!今不可幸小民之无识而罔之;若使晓然知其情节,相帅而逃,陛下将何以应之哉!”事寝,不报。偃又上疏曰:“近冒陈江夏之冤,非敢以父子之亲而伤至公之义,诚不晓圣朝所以然之意。若以狂主虽狂,而实是天子,江夏虽贤,实是人臣,先臣奉人臣逆人君为不可,未审今之严兵劲卒方指象魏者,其故何哉!臣所以不死,苟存视息,非有它故,所以待皇运之开泰,申忠魂之枉屈。今皇运已开泰矣,而死社稷者返为贼臣,臣何用此生于陛下之世矣!臣谨案镇军将军臣颖胄、中领军臣详,皆社稷之也,同知先臣股肱江夏,匡济王室,天命未遂,主亡与亡;而不为陛下瞥然一言。知而不言,不忠;不知而不言,不智也。如以先臣遣使,江夏斩之,则征东之驿使,何为见戮?陛下斩征东之使,实诈山阳;江夏违先臣之请,实谋孔矜。天命有归,故事业不遂耳。臣所言毕矣,乞就汤镬!然臣虽万没,犹愿陛下必申先臣。何则?恻怆而申之,则天下伏;不则怆而申之,则天下叛。先臣之忠,有识所知,南、董之笔,千载可期,亦何待陛下屈申而为褒贬!然小臣惓惓之愚,为陛下计耳。”诏报曰:“其知卿惋切之怀,今当显加赠谥。”偃寻下狱死。
柏杨白话版:501年(南齐·永元三年 中兴元年 北魏·景明二年)
当崔慧景被杀时(参考去年【五〇〇年】四月),他最小的儿子崔偃当始安郡郡长(内史),弃职逃亡,得以免死。等反抗军政府在江陵建立,任命崔偃当宁朔将军。崔偃到宫城大门上疏说:“我暗中思量:高宗(五任帝萧鸾)有忠臣孝子,昏君(萧宝卷)有乱臣贼子。高宗的忠臣孝子是:江夏王(萧宝玄)和陛下(萧宝融);昏君的乱臣贼子是:我的老爹(崔慧景)和镇军将军(萧颖胄)。虽然成败的结果不同,但所使用的方法相同。陛下刚刚坐上至尊的宝座,跟天意相合;而天下还有卑微的小人物,含冤莫申,等待陛下昭雪。何况先帝(五任帝萧鸾)的儿子、陛下的老哥(萧宝玄),从前所走的道路,正是陛下今天的道路。这种情形下如果不蒙抚恤,其他的人还有什么希望?而今,不可以希望小民没有知识而对他们欺骗: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其中情节,因而纷纷逃亡,陛下将如何因应!”奏章呈上后,被搁置在那里,没有答复。崔偃又第二次上疏,说:“近来,冒昧的陈述江夏王所受的冤枉,绝不敢因父子之情而伤害公义,实在不知道圣明的政府,为什么不肯答复!如果认为疯狂的天子虽然疯狂,仍然是天子;江夏王虽然贤明,仍是人臣;我的父亲拥护人臣,冒犯天子,绝不可以。那么,不知道今天动员大军,直指宫门,却是什么缘故!我所以不肯自杀,苟延残喘,保留一线气息,并不是为了别的原因,而是希望等待皇家时运太平,使忠魂得以昭雪。现在,皇家时运已经太平,而为帝国死难的人,反而被当做叛逆,我又何必爱惜自己的生命,活在陛下之世!我谨慎的思考:镇军将军萧颖胄、中央禁军总监夏侯详,都是帝国的重臣,也都知道我父亲辅佐江夏王,效忠皇家;只因天命没有完全成熟,人主死亡,人臣也跟着丧生。可是,他们(指萧颖胄等)却不在陛下面前,偶尔提上一言。知道而不说,是不忠;不知道而不说,是不智。如果认为我父亲派出的使节,江夏王曾把他诛杀,所以我父亲是叛徒;那么,征东大将军(萧衍)的使节(王天虎),为什么也被斩首?陛下斩征东大将军的使节,目的只在欺骗刘山阳(参考去年【五〇〇年】十一月);江夏王拒绝我父亲的使节,目的也只在图谋孔矜(参考去年【五〇〇年】三月二十二日),只因天命另有安排,大事不能如愿以偿。我所陈述的话,已经说完,愿意接受烹杀酷刑。然而,我虽被诛杀,仍愿陛下为我父亲申冤昭雪。为什么?为的是,怜悯他的忠诚而为他平反,天下敬服;不怜悯他的忠诚而为他平反,天下背叛!我父亲的忠心,有见解的人全都知道;南史、董狐的史笔,虽已是千年以前的事,今日仍将出现(前五四八年,春秋时代,齐国二十五任国君【庄公】姜光,私通国务官【大夫】崔杼的妻子姜女士,崔杼遂杀姜光:史官记栽:“崔杆弑君。”崔杼斩史官,史官的老弟坚持不改,连斩二人,老弟的老弟仍如此记载,崔杼只好放弃。南史【在野史学家】听到史官全死,手拿竹简,前往递补,听到已经获准据实报道,才转回来。前六〇七年,晋国二十六任国君【灵公】姬夷皋暴虐,打算诛杀他的恩人、宰相赵盾;赵盾逃亡,赵盾的老弟赵穿刺死姬夷皋。史官董狐认为赵盾回国之后,不逮捕凶手,遂记录:“赵盾谋杀他的君王。”孔丘说:“董狐,是古代优秀史官,不隐瞒事实。”(柏杨按:儒家系统这种“诛心论”,是反科学、反人权的罪恶之源,姬夷皋之死,董狐就隐瞒了赵穿是凶手的事实,结果是有权的人有福了,他想怎么解释别人的动机,就怎么解释,世界上遂永远没有善良的人或值得歌颂赞扬的事。这种“责人无已时”的态度,使人感觉到,做一个有正义、有担当、天良未泯的人,比做一个恶棍,要困难千倍万倍),根本也用不着陛下为他昭雪褒扬。然而,官职微小的我,一片愚诚,只是为陛下设想。”萧宝融诏书(萧颖胄诏)回答:“知道你心中悲痛,自当公开追赠官爵,制定谥号。”不久,崔偃就被逮捕,死在监狱。
读书笔记:崔偃一心想为老爹恢复名誉,言辞激烈,且牵扯到当权的萧颖胄,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,也值得敬佩的。但是他的行为是不合时宜的,萧宝融政权虽已建立,但尚在与中央政府的战争状态,还不稳固,讨论这类事的时机尚不成熟,而且当初萧颖胄是站在中央政府一边的,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当初做错了。崔偃的两封奏书,在萧颖胄看来,简直就是在攻击自己,所以他致崔偃于死地。
柏杨:崔偃以锐利的逻辑推论,对实际掌握权柄的萧颖胄,不留退路的咄咄进逼,锐不可当,无懈可击。然而,机械的逻辑有震撼的力量,没有说服的力量。政治行为是吊诡的,在甲时空,A是A,在乙时空,A是B,在丙时空,A是反A。崔偃忘了一点——那是致命的一点,当老爹崔慧景要诛杀萧宝卷的时候,萧颖胄是站在萧宝卷一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