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《资治通鉴》2085——借你项上人头一用
永元二年(公元500年)
初,帝疑雍州刺史萧衍有异志。直后荥阳郑植弟绍叔为衍宁蛮长史,帝使植以候绍叔为名,往刺衍。绍叔知之,密以白衍,衍置酒绍叔家,戏植曰:“朝廷遣卿见图,今日闲宴,是可取良会也。”宾主大笑。又令植历观城隍、府库、士马、器械、舟舰,植退,谓绍叔曰:“雍州实力,未易图也。”绍叔曰:“兄还,具为天子言之:若取雍州,绍叔请以此众一战!”送植于南岘,相持恸哭而别。
及懿死,衍闻之,夜召张弘策、吕僧珍、长史王茂、别驾柳庆远、功曹吉士瞻等入宅定议。茂,天生之子;庆远,元景之弟子也。乙巳,衍集僚佐谓曰:“昏主暴虐,恶逾于纣,当与卿等共除之!”是日,建牙集众,得甲士万馀人,马千馀匹,船三千艘。出檀溪竹木装舰,葺之以茅,事皆立办。诸将争橹,吕僧珍出先所具者,每船付二张,争者乃息。
是时,南康王宝融为荆州刺史,西中郎长史萧颖胄行府州事,帝遣辅国将军、巴西梓潼二郡太守刘山阳将兵三千之官,就颖胄兵使袭襄阳。衍知其谋,遣参军王天虎诣江陵,遍与州府书,声云:“山阳西上,并袭荆、雍。”衍因谓诸将佐曰:“荆州素畏襄阳人,加以唇亡齿寒,宁不暗同邪!我合荆、雍之兵,鼓行而东,虽使韩、白复生,不能为建康计;况以昏主役刀敕之徒哉!”颖胄等得书,疑未能决。山阳至巴陵,衍复令天虎赍书与颖胄及其弟南康王友颖达。天虎既行,衍谓张弘策曰:“用兵之道,攻心为上。近遣天虎往荆州,人皆有书。今段乘驿甚急,止有两函与行事兄弟,云‘天虎口具’;及问天虎而口无所说,天虎是行事心膂,彼间必谓行事与天虎共隐其事,则人人生疑。山阳惑于众口,判相嫌贰,则行事进退无以自明,必入吾谋内。是驰两空函定一州矣。”
山阳至江安,迟回十馀日,不上。颖胄大惧,计无所出,夜遣呼西中郎城局参军安定席阐文、咨议参军柳忱,闭斋定议。阐文曰:“萧雍州蓄养士马,非复一日。江陵素畏襄阳人,又众寡不敌,取之必不可制;就能制之,岁寒不为朝廷所容。今若杀山阳,与雍州举事,立天子以令诸侯,则霸业成矣!山阳持疑不进,是不信我。今斩送天虎,则彼疑可释。至而图之,罔不济矣。”忱曰:“朝廷狂悖日滋,京师贵人莫不重足累息。今幸在远,得假日自安。雍州之事,且藉以相毙耳。独不见萧令君乎?以精兵数千,竟为群邪所陷,祸酷相寻。‘前事之不忘,后事之师也。’且雍州士锐粮多,萧使君雄姿冠世,必非山阳所能敌。若破山阳,荆州复受失律之责,进退无可,宜深虑之。”萧颖达亦劝颖胄从阐文等计。诘旦,颖胄谓天虎曰:“卿与刘辅国相识,今不得不借卿头!”乃斩天虎送示山阳,发民车牛,声云起步军征襄阳。山阳大喜。
甲寅,山阳至江津,单车白服,从左右数十人诣颖胄。颖胄使前汶阳太守刘孝庆等伏兵城内,山阳入门,即于车中斩之。副军主李无履收馀众请降。
柳忱,世隆之子也。颖胄虑西中郎司马夏侯详不同,以告忱,忱曰:“易耳!近详求婚,未之许也。”乃以女嫁详子夔,而告之谋,详从之。乙卯,以南康王宝融教纂严,又教赦囚徒,施惠泽,颁赏格。丙辰,以萧衍为使持节都督前锋诸军事。丁巳,以萧颖胄为都督行留诸军事。颖胄有器局,既举大事,虚心委己,众情归之。以别驾南阳宗夬及同郡中兵参军刘坦、咨议参军乐蔼为州人所推信,军府经略,每事谘焉。颖胄、夬各献私钱谷及换借富赀以助军。长沙寺僧素富,铸黄金为龙数千两埋土中。颖胄取之,以充军费。
柏杨白话版:500年(南齐·永元二年 北魏·太和二十四年 景明元年)
最初,南齐帝萧宝卷,疑心雍州州长萧衍可能对中央图谋不轨。直后将军、荥阳郡(侨郡)人郑植的老弟郑绍叔当萧衍的宁蛮司令部秘书长(宁蛮长史。雍州州长【刺史】兼任宁蛮校尉),萧宝卷命郑植以探望郑绍叔名义,前往行刺萧衍。郑绍叔得到消息,秘密报告萧衍。萧衍在郑绍叔家摆下筵席,对郑植开玩笑说:“中央派你当刺客,今天宴会,正是大好良机。”宾主都大笑。萧衍又招待郑植参观城防工程、仓库、战士、兵马、武器、船舰。郑植告退后,对郑绍叔说:“雍州实力雄厚,不容易对付。”郑绍叔说:“老哥回去,应把所见到的全部报告天子(萧宝卷),如果用武力夺取雍州,我就凭着这些装备,一决死战。”郑植返京时,郑绍叔送他到南岘(即岘山·襄阳城南五千米。孙坚在此战死【参考一九一年十月】,羊祜坠泪碑也在此【参考二七八年十一月】),痛哭握别(一旦战争爆发,兄弟敌对,难再相见)。
萧懿死讯传到襄阳,萧衍深夜召集张弘策、吕僧珍、秘书长王茂、总务官(别驾)柳庆远、人事官(功曹)吉士瞻等,在家中商议对策,最后决定,用最强烈的手段反应。王茂,是王天生的儿子(王天生攻击袁粲事,参考四七七年十二月)。柳庆远,是柳元景的侄儿(柳元景之死,参考四六五年八月十三日)。
十一月九日,萧衍集合僚属,说:“皇上(萧宝卷)昏聩暴虐,罪恶超过子受辛,我准备跟各位同心协力,把他除掉。”当天建立大本营,竖起义旗,集结部众,约有武装土卒一万余人,战马一千余匹,船舶三千余艘。把檀溪中储存的木材、竹竿,拿来建造舰艇,用茅草做成船篷,事情立刻办妥。各将领争抢船桨,吕僧珍把原先准备的拿出来,每船分配两支,争抢才算平息。
这时,南康王萧宝融当荆州州长;西翼警卫指挥部秘书长(西中郎长史)萧颖胄当总部执行官(行府州事,萧宝融武职是西中郎将)。南齐帝萧宝卷派辅国将军、巴西、梓潼二郡(二郡郡政府皆设涪城【四川省绵阳市】)郡长刘山阳,率军三千人前往任所;命他路过江陵时,会合萧颖胄的军队袭击襄阳。萧衍得到情报,派军事参议官(参军)王天虎前往江陵,送信给总部各位官员,声称:“刘山阳大军西上,将同时袭击荆(江陵)、雍(襄阳)二州。”萧衍对属下将领及幕僚说:“荆州一向畏惧襄阳(襄阳是边陲重镇,军民骁勇善战),加上唇亡齿寒,怎能不暗中跟我们同心!我集结荆、雍二州的兵力,擂动战鼓,大举东下,纵然韩信、白起复活,也不能拯救建康,何况一个昏君和一群‘提刀圣旨’之徒!”萧颖胄接到信,犹豫不能决定。而中央军刘山阳已抵达巴陵(湖南省岳阳市),萧衍派王天虎携带两封书信,再往江陵,分别呈递萧颖胄及他的老弟、南康王府宾友(王友)萧颖达。王天虎出发后,萧衍对张弘策说:“指挥军队作战,以心战最为重要。前些时派王天虎到荆州,每人都有函件,这一次王天虎乘驿马车十万火急赶往,却只携带呈递萧颖胄兄弟的两封信,信上写明:‘由王天虎口头报告。’可是,当问王天虎有什么报告时,王天虎却不知道有什么报告。王天虎是萧颖胄的亲戚,那边的人一定认为萧颖胄跟王天虎共同隐瞒一个秘密,于是每个人都会生出疑心。刘山阳自然也会猜忌,跟萧颖胄保持距离。到那时候,萧颖胄无论进退,都没有办法证明,自会跳进我的圈套,是以,两封平淡的信,却可以平定一州。”(胡三省注:“萧衍在襄阳举事,妙计百出。后来遇到侯景,不如一个白痴【参考五四八年】。难道是他老了,或是上天夺取他的魂魄?”中国多的是半截英雄,有能力创造奇迹,没有能力保持奇迹:说萧衍是半截英雄还是恭维他,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庸碌之辈,运气来了,小聪明多如牛毛。他欠缺大智慧,没有后劲,不得不败得悲惨。)
刘山阳大军挺进到江安(湖北省公安县),逗留停顿十余日,不肯北上:萧颖胄大为恐惧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夜晚,召集西翼警卫指挥部城防军事参议官(西中郎城局参军)、安定(侨郡·湖北省南漳县西)人席阐文,首席军事参议宫(咨议参军)柳忱,在戒备森严的书房中召开秘密会议。席阐文说:“萧衍招兵买马,已不是一天。江陵一向畏惧襄阳,而且江陵又寡不敌众。如果攻击萧衍,一定无法克制;即令可以克制,最后仍不会被中央包容。现在,如果诛杀刘山阳,跟萧衍联合起兵,另行拥护一位新皇帝,号令全国,霸主的事业就可以建立。问题是,刘山阳迟迟不进,是他对我们已不信任。只有一个办法使他信任,那就是先斩王天虎,把王天虎的人头送给刘山阳,化解他的猜疑,等他到达时,再向他下手,不可能不成功。”柳忱说:“皇帝疯狂荒唐,一天比一天严重,京师显贵官员,没有一个不站着时不敢动移、停着时不敢呼吸。幸而他是那么遥远,使我们暂时得以保住性命。讨伐萧衍,只是中央使我们两州互相击毙对方的谋略。难道看不见国务院总理萧懿的下场?萧懿率精兵数千人,攻破崔慧景十万大军,而竟被一群鲨鱼陷害,灾难相接。如果对从前事件不忘,它就是后来事件的老师。而且,雍州士卒骁勇善战,粮多将广。萧衍英姿,盖世无双,刘山阳绝对抵挡不住。萧衍如果击破刘山阳,我们荆州又要接受违犯军律的责备,进不能进,退不能退,应该深思。”萧颖达也劝告萧颍胄接受席阐文的建议。第二天早晨,萧颖胄召见王天虎,说:“你跟刘山阳相识,事到今天,不得不借一下你的人头。”遂斩王天虎,把人头送给刘山阳,一面征调民间车辆牛只,宣称出动步兵远征襄阳;刘山阳大喜过望。
十一月十八日,刘山阳抵达江津(江陵县东南十千米),乘坐一辆车子,身穿白色衣服,带了左右几十个卫士,进城拜会萧颖胄。萧颖胄派前汶阳郡(湖北省远安县)郡长刘孝庆等在城内设下伏兵,刘山阳一进城门,伏兵突起,就在车上击斩刘山阳。刘山阳的副带兵官李元履集结部众,请求归降。
柳忱,是柳世隆的儿子(柳世隆,参考四六六年四月)。萧颖胄忧虑西翼警卫指挥部军政官(西中郎司马)夏侯详不赞成起兵反抗中央,告诉柳忱。柳忱说:“容易得很!最近夏侯详向我家求婚,我还没有答应。”遂把女儿嫁给夏侯详的儿子夏侯夔,然后把密谋告诉他,夏侯详同意。
十一月十九日,萧颖胄用南康王萧宝融的名义,下令戒严;又下令赦免囚犯,赏赐给他们恩德,颁布奖赏标准。
十一月二十日,萧颖胄再用萧宝融名义,任命萧衍“使持节”(一级权力)、前锋大军总司令官(都督前锋诸军事)。
十一月二十一日,再任命萧颖胄当前进及留守大军总司令官(都督行留诸军事)。萧颖胄有才能、度量,自公开背叛中央,谦卑虚心,委曲自己,顾全大局,人心归附。因总务官(别驾)、南阳郡(河南省南阳市)人宗夬(音guài)以及同郡人、大营军事参议官(中兵参军)刘坦,首席军事参议官乐蔼,都受本州人士推乐敬重;萧颖胄遇到总部重要措施,总是向他们请教。萧颖胄、宗夬每人都捐出自己的财产及布帛、粮秣;又向富家交换借贷物资,供应军需。长沙寺的和尚一向富有(四三二年六月,南宋临川王刘义庆当荆州州长,为老爹长沙王刘道怜祈福,兴建庙院,名长沙寺),用黄金铸成金龙,有数千两重,埋在土中。萧颖胄把它掘出,捐输给军队。
读书笔记:萧衍仅凭两封书信、一介使者,即使得萧颖胄最终下定决心叛离中央,斩杀刘山阳,可谓有智谋。可怜王天虎,成了这场斗争中的牺牲品。这种“借你项上人头一用”的伎俩,在政治斗争和战争中经常被使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