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《资治通鉴》2061——王敬则的悲剧
原文:永泰元年(公元498年)
大司马会稽太守王敬则,自以高、武旧将,必不自安。上虽外礼甚厚,而内相疑备,数访问敬则饮食,体干堪宜。闻其衰老,且以居内地,故得少宽。前二岁,上遣领军将军萧坦之将斋仗五百人行武进陵,敬则诸子在都,忧怖无计。上知之,遣敬则世子仲雄入东安尉之。
仲雄善琴,上以蔡邕焦尾琴借之。仲雄于御前鼓琴作《懊憹歌》,曰:“常叹负情侬,郎今果行许。”又曰:“君行不净心,那得晋人题!”上愈猜愧。
上疾屡危,乃以光禄大夫张瑰为平东将军、吴郡太守,置兵佐以密防敬则。中外传言,当有异处分。敬则闻之,窃曰:“东今有谁,只是鹆平我耳;东亦何易可平!吾终不受金罂!”金罂,谓鸩也。
敬则女为徐州行事谢朓妻,敬则子太子洗马幼隆遣正员将军徐岳以情告朓:“为计若同者,当往报敬则。”朓执岳,驰启以闻。敬则城局参军徐庶,家在京口。其子密以报庶,庶以告敬则五官掾王公林。公林,敬则族子也,常所委信。公林劝敬则急送启赐儿死,单舟星夜还都。敬则令司马张思祖草启,既而曰:“若尔,诸郎在都,要应有信,且忍一夕。”
其夜,呼僚佐文武樗蒲,谓众曰:“卿诸人欲令我作何计?”莫敢先答。防阁丁兴怀曰:“官祗应作尔!”敬则不应。明旦,召山阴令王询、台传御史钟离祖愿,敬则横刀跂坐,问询等:“发丁可得几人?库见有几钱物?”询称“县丁猝不可集”;祖愿称“库物多未输入”。敬则怒,将出斩之,王公林又谏曰:“凡事皆可悔,唯此事不可悔;官讵不更思!”敬则唾其面曰:“我作事,何关汝小子!”丁卯,敬则举兵反,招集,配衣,二三日便发。
前中书令何胤,弃官隐居若邪山,敬则欲劫以为尚书令。长史王弄璋等谏曰:“何令高蹈,必不从;不从,便应杀之。举大事先杀名贤,事必不济。”敬则乃止。胤,尚之之孙也。
庚午,魏发州郡兵二十万人,期八月中旬集悬瓠。
上闻王敬则反,收王幼隆及其兄员外郎世雄、记室参军季哲、其弟太子舍人少安等,皆杀之。长子黄门郎元迁将千人在徐州击魏,敕徐州刺史徐玄庆杀之。前吴郡太守南康候子恪,嶷之子也,敬则起兵,以奉子恪为名;子恪亡走,未知所在。始安王遥光劝上尽诛高、武子孙,于是悉召诸王侯入宫。晋安王宝义江陵公宝览等处中书省,高、武诸孙处西省,敕人各从左右两人,过此依军法;孩幼者与乳母俱入。其夜,令太医煮椒二斛,都水办棺材数十具,须三更,当尽杀之。子恪徒跣自归,二更达建阳门,剌启。时刻已至,而上眠不起,中书舍人沈徽孚与上所亲左右单景隽共谋少留其事。须臾,上觉,景隽启子恪已至。上惊问曰:“未邪?未邪?”景隽具以事对。上抚床曰:“遥光几误人事!”乃赐王侯供馔,明日,悉遣还第。以子恪为太子中庶子。宝览,缅之子也。
敬则帅实甲万人过浙江。张瑰遣兵三千拒敬则于松江,闻敬则军鼓声,一时散走,瑰弃郡,逃民间。敬则以旧将举事,百姓担篙荷锸,随之者十馀万众;至晋陵,南沙人范修化杀县令公上延孙以应之。敬则至武进陵口,恸哭而过。乌程丘仲孚为曲阿令,敬则前锋奄至,仲孚谓吏民曰:“贼乘胜虽锐,而乌合易离。今若收船舰,凿长冈埭,泻渎水以阻其路,得留数日,台军必至,如此,则大事济矣。”敬则军至,值渎涸,果顿兵不得进。
五月,壬午,诏前军司马左兴盛、后军将军崔恭祖、辅国将军刘山阳、龙骧将军、马军主胡松筑垒于曲阿长冈;右仆射沈文季为持节都督,屯湖头,备京口路。恭祖,慧景之旅也。敬则急攻兴盛、山阳二垒,台军不能敌,欲退,而围不开,各死战。胡松引骑兵突其后,白丁无器仗,皆惊散。敬则军大败,索马再上,不能得,崔恭祖刺之仆地,兴盛军客袁文旷斩之。乙酉,传首建康。是时上疾已笃,敬则仓猝东起,朝廷震惧。太子宝卷使人上屋,望见征虏亭失火,谓敬则至,急装欲走。敬则闻之,喜曰:“檀公三十六策,走为上策,计汝父子唯有走耳!”盖时人讥檀道济避魏之语也。敬则之来,声势甚盛,裁少日而败。
台军讨贼党,晋陵民以附敬则应死者甚众。太守王瞻上言:“愚民易动,不足穷法。”上许之,所全活以万数。瞻,弘之从孙也。
上赏谢朓之功,迁尚书吏部郎。朓上表三让,上不许。中书疑朓官未及让,国子祭酒沈约曰:“近世小官不让,遂成恒俗。谢吏部今授超阶,让别有意。夫让出人情,岂关官之大小邪!”朓妻常怀刃欲杀朓,朓不敢相见。
柏杨白话版:498年(南齐·太永泰元年 北魏·太和22年)
元宏命彭城王元勰当皇族最高考选官(宗师),命他教导皇族;有不接受教导的,奏报皇帝处理(北魏帝国设最高考选官【宗师】,参考四〇四年十一月)。
夏季,四月三日,南齐帝国改年号永泰(之前是建武五年,之后是永泰元年)。
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(大司马)、会稽郡(浙江省绍兴市)人王敬则,心里明白自己是一任帝萧道成、二任帝萧赜的旧部,心中不安。南齐帝萧鸾外貌上对他的礼遇十分优厚周到,但暗中却怀疑猜忌,提防戒备。好几次调查王敬则的饮食和健康情形,听说他年老而又衰弱,而且又居住内地(不跟北魏帝国相连),所以得以拖延。两年前,萧鸾派中央禁军总监(领军将军)萧坦之,率皇家贴身卫士五百人,祭奠武进陵墓(二任帝萧碛以上萧家坟墓,都在武进【江苏省常州市西北】);王敬则的几个儿子正在京师(首都建康),忧愁惶恐,不知道如何是好(恐怕萧坦之前往逮捕王敬则)。萧鸾得到报告,派王敬则的世子王仲雄前往会稽安慰老爹。
王仲雄擅长弹琴,在辞别的时候,萧鸾特别把蔡邕的“焦尾琴”借给他,命他弹奏一曲(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:吴郡【江苏省苏州市】人用桐木当柴,烧火煮饭。蔡邕听到火爆木裂的声音,知道那是一段良材,急夺回来,削制成琴,果然发出悦耳声音,因尾部仍有焦痕,所以称“焦尾琴”)。王仲雄就在萧鸾面前,抚弦弹奏,曲名《懊侬歌》,歌词说:“常叹息天下有负心的人,情郎果然是这种情形。”(“常叹负情侬,郎今果行许。”)又说:“你的心不纯洁,怎么怪人评论!”(“君行不净心,那得恶人题!”)萧鸾更是猜忌惭愧。
萧鸾的病几次都非常危险,遂任命高级资政官(光禄大夫)张瓌当平东将军,兼吴郡郡长,配备军队,严防王敬则。民间谣言大起,说:中央将有重大行动。王敬则听到,十分震惊,私下对亲人说:“平东将军?东方还有谁?只平我一人罢了!东方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平的,我到死都不接受金罐。”金罐,指毒酒(君王命臣属自杀,常用金罐【金罂】装毒酒,强迫臣属饮下)。
王敬则的女儿是徐州(北徐州·州政府设钟离【安徽省凤阳县东北临淮关】)总部执行官(行事)谢眺的正妻,王敬则的儿子、太子宫图书管理官(太子洗马)王幼隆,派正员将军徐岳(已升迁到将军,但还没有专用名号,称正员将军,次一级则称员外【编制外】将军)把情形报告谢眺,说:“你的计划如果跟我们一样,应该报告岳父得知。”谢眺逮捕徐岳,派飞骑奏报中央。王敬则的城防军事参议官(城局参军)徐庶,家在京口(江苏省镇江市),他的儿子秘密报告徐庶,徐庶告诉王敬则的高级秘书(五官掾)王公林。王公林,是王敬则的远房侄儿,很受王敬则的信任。王公林建议王敬则:飞骑呈报奏章,清求准许命王幼隆自杀,然后不带卫士,单身乘一叶小舟,星夜赶回首都建康投案。王敬则命军政官(司马)张思祖起草奏章。可是,等了会,王敬则说:“如果有这种事(谢眺告发),孩子们在京师,定会有信,且等一个晚上。”
而就在当夜,王敬则集合文武僚佐在一起聚赌,对大家说:“你们打算教我怎么反应?”没有个人敢先回答,王府禁卫官(防阁)丁兴怀说:“你只有一条路。”王敬则不做声。第二天一早,召见山阴(会稽郡郡政府所在县)县长王询和中央所派催促钱粮的监察官(台传御史)、钟离人祖愿;王敬则坐在那里,双脚离地,横刀膝上,问王询等说:“动员军队,能集结多少人?库房存款,能有多少钱?”王询说:“全县士卒,一时无法集合。”祖愿说:“库房里应有的东西,很多还没有送到。”王敬则大怒,就要诛杀二人。王公林又劝阻说:“所有的事都可以后悔,只有这种事无法后悔,你难道不再想一想!”王敬则大怒,唾他的脸说:“我做我的事,跟你这小子什么相干!”遂公开起兵,反抗中央。征集士卒,配备武装,只两三天时间,大军便出发攻击。
前立法院最高立法长(中书令)何胤,退休隐居若邪山(会稽南二十千米),王敬则打算劫持他,命他当国务院总理。秘书长(长史)王弄璋等劝阻说:“何胤不屑当官,清高隐居,一定不会答应你的请求,既不答应,就应格杀。发动大事而先杀著名的贤人,大事就不能成功。”王敬则才打消念头。何胤,是何尚之的孙儿(何尚之,参考四二四年正月)。
四月十九日。北魏帝国动员州郡武装部队二十万人,预定八月中旬在悬瓠集合。
南齐帝萧鸾听到王敬则叛变,立即逮捕王幼隆和王幼隆的老哥、顾问院编制外事务顾问官(员外郎)王仲雄,记录军事参议官(记室参军)王季哲,王季哲的老弟、太子宫随从官(太子舍人)王少安等,全部处斩。王敬则的长子、监督院宫廷监督官(黄门郎)王元迁,率一千余人,正在徐州前线,跟北魏的南征军作战,萧鸾命徐州州长徐玄庆就近逮捕诛杀。前吴郡郡长、南康侯萧子恪,是萧嶷的儿子(豫章王萧嶷,是二任帝萧赜的老弟,参考四九二年四月)。王敬则起兵,宣称拥护萧子恪当盟主。萧子恪得到消息,即行逃亡,不知去向。始安王萧遥光遂劝萧鸾,乘机彻底灭绝一任帝萧道成和二任帝萧赜的孙儿。于是,萧鸾下诏,命所有亲王,全都入宫。晋安王萧宝义(萧鸾的长子)、江陵公萧宝览(萧鸾的侄儿)等,住立法院(中书省。他们本身没有危险,只是政治性的陪衬)。而一任帝萧道成和二任帝萧赜的孙儿,则居住监督院(西省·门下省)。萧鸾指定,每个亲王最多只能携带两个侍从,超过两人的军法审判;亲王尚是婴儿的,由乳娘怀抱入宫。当夜,萧鸾命御医署(太医)煮毒椒二斛,又命水利署(都水)准备棺材数十个(何以由水利部门准备棺材,原因不明)。下令:午夜一过,三更时分(凌晨一时),住在监督院的亲王,全都毒死。而就在千钓一发之时,萧子恪赤着双脚,逃回京师,于二更时分(午夜十一时),抵达建阳门(建康城东面中门),把仅写名字的奏章,紧急呈递。三更(凌晨一时)已到,偏偏萧鸾正在酣睡,没有起床。立法院立法官(中书舍人)沈徽孚,跟萧鸾的亲信左右侍从单景隽共同商量,使下毒之事,稍稍延后,等待进一步指令。转眼工夫,萧鸾悠悠苏醒,单景隽报告说:萧子恪已到。萧鸾惊骇,问说:“有没有下手?有没有下手?”单景隽据实报告,萧鸾用手摸床,说:“萧遥光几乎误人大事。”乃赏赐各被囚禁亲王们饮食。第二天,全部送回私宅。任命萧子恪当太子宫顾问官(太子中庶子)。萧宝览,是萧缅的儿子(萧缅,是萧鸾的老弟,参考四九〇年七月)。
王敬则率反抗军一万人,渡浙江(钱塘江)北上。平东将军张瓌派军三千人,在松江(吴淞江,流经江苏省苏州市东南)迎战。三千人听到反抗军战鼓震天,霎时间一哄而散,四方逃命。张瓌放弃郡城(吴县·江苏省苏州市),逃到民间躲藏。王敬则是沙场老将,亲自发动战争,人民对他深怀信心,有的扛着撑船的竹篙,有的背着种田的铁锹,纷纷投奔追随,多达十余万人;挺进到晋陵郡(江苏省常州市),南沙(江苏省张家港市)人范修化击斩县长公上延孙(公上,复姓),起兵响应(王敬则是晋陵郡南沙县人)。王敬则经过武进陵口,难忍悲痛,大哭而过。乌程(浙江省湖州市)人丘仲孚当曲阿(江苏省丹阳市)县长。王敬则反抗军前锋突然出现,丘仲孚对官民说:“盗贼(反抗军)乘胜前进,虽然锐不可当。但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,容易崩散。如果把船只舰艇全部藏匿,决开长冈(江苏省丹阳市南)闸门,使河水流光,阻止他前进之路,只要能阻止几天,中央援军一定到达。如此,大事就可以成功。”王敬则反抗军到达后,因河水干枯,果然停顿下来,不能续进。
五月二日,南齐帝萧鸾下诏,命前军将军府军政官(前军司马)左兴盛、后军将军崔恭祖、辅国将军刘山阳、龙骧将军骑兵部队长(马军主)胡松,在曲阿长冈(曲阿南)构筑营垒;国务院右执行长(右仆射)沈文季当“持节”司令官,驻防湖头(玄武湖东),防备从京口来的敌人。崔恭祖跟崔慧景是同族。王敬则猛攻左兴盛、刘山阳两座大营,中央军抵抗不住,打算后退,可是反抗军包围圈太紧,无懈可击,中央军无法突围,只好作殊死战。而胡松的骑兵,适时的攻击反抗军背后,反抗军后卫部队都是平民,手中没有武器,一时惊慌逃散,反抗军遂大败,王敬则从马上跌下,索取马匹再上,时间已来不及,崔恭祖飞马赶到,一枪把王敬则刺倒在地,左兴盛的仪仗队官(军容)袁文旷,砍下王敬则的头(年六十四岁)。
五月五日,把王敬则的头送到首都建康。
当时,萧鸾的病势十分危急,王敬则仓促之间,在东方起事,中央政府震动恐惧。太子萧宝卷派人爬到屋顶上,向东眺望军情,就在这时候,征虏亭(玄武湖东北)失火,萧宝卷认为王敬则反抗军已打到城郊,急忙换上连衣裤武装,打算逃走。王敬则接到报告,大喜说:“檀道济有三十六计,走是上计,你们父子也只有走!”五世纪三〇年代,民间讥刺檀道济逃避北魏帝国军,流行这两句谚语(檀道济事,参考四三一年二月)。王敬则最初起兵西征时,声势浩大,想不到二十天就失败。
中央军大肆逮捕叛徒(王敬则党),晋陵郡居民因拥护王敬则而应诛杀的很多,晋陵郡郡长王瞻上疏说:“愚昧的人民容易被煽动,不值得全用法律治罪。”萧鸾批准,救活的人以万计算。王瞻,是王弘之的从孙(王弘之,是王敬弘的堂弟;王敬弘事,参考四二六年五月)。
萧鸾回报谢眺告密的功劳,擢升他当国务院文官部考选司长(尚书吏部郎)。谢眺上疏三次辞让,萧鸾不准。立法院(中书)官员认为:司长级不是高官,还没有资格辞让。国立大学校长(国子祭酒)沈约说:“近代以来,小的官位都不辞让,只大的官位才辞让,遂成为习惯。谢眺连升数级(考选司长是五品,其他司长都是六品),他之辞让,定有别的原因(谢眺不敢面对他出卖岳父的后果)。辞让出于真心,岂能跟官大官小有关?”谢眺正妻王女士(王敬则的女儿)常身怀刀刃,打算刺杀谢眺,为老爹报仇;谢眺从此不敢跟她见面。
读书笔记:王敬则声望过高,既已受到皇帝的猜忌,便已注定了悲剧的命运。如果不反,也定会被罗织罪名处死,如今反,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中央政府军对抗,也是死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命”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