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《资治通鉴》2019——益于时者,贤才而已
建武元年(公元494年)
显宗又上言,以为:“州郡贡察,徒有秀、孝之名,而无秀、孝之实;朝廷但检其门望,不复弹坐。如此,则可令别贡门望以叙士人,何假冒秀、孝之名也!夫门望者,乃其父祖之遗烈,亦何益于皇家!益于时者,贤才而已。苟有其才,虽屠、钓、奴、虏,圣王不耻以为臣;苟非其才,虽三后之胤,坠于皂隶矣。议者或云‘今世等无奇才,不若取士于门’,此亦失矣。岂可以世无周、邵,遂废宰相邪!但当校其寸长铢重者先叙之,则贤才无遗矣。
“又,刑罚之要,在于明当,不在于重。苟不失有罪,虽捶挞之薄,人莫敢犯;若容可侥幸,虽参夷之严,不足惩禁。今内外之官,欲邀当时之名,争以深酷为无私,迭相敦厉,遂成风俗。陛下居九重之内,视人如赤子;百司分万务之任,遇下如亿雠。是则尧、舜止一人,而桀、纣以千百;和气不至,盖由于此。谓宜敕示百僚,以惠元元之命。
“又,昔周居洛邑,犹存宗周;汉迁东都,京兆置尹。案《春秋》之义,有宗庙曰都,无曰邑。况代京,宗庙山陵所托,王业所基,其为神乡福地,实亦远矣,今便同之郡国,臣窃不安。谓宜建畿置尹,一如故事,崇本重旧,光示万叶。
“又,古者四民异居,欲其业专志定也。太祖道武皇帝创基拨乱,日不暇给,然犹分别士庶,不令杂居,工伎屠沽,各有攸处;但不设科禁,久而混殽。今闻洛邑居民之制,专以官位相从,不分族类。夫官位无常,朝荣夕悴,则是衣冠、皂隶不日同处矣。借使一里之内,或调习歌舞,或讲肄诗书,纵群儿随其所之,则必不弃歌舞而从诗书矣。然则使工伎之家习士人风礼,百年难成;士人之子效工伎容态,一朝而就。是以仲尼称里仁之美,孟母勤三徙之训。此乃风俗之原,不可不察。朝廷每选人士,校其一婚一宦以为升降,何其密也!至于度地居民,则清浊连甍,何其略也!今因迁徙之初,皆是公地,分别工伎,在于一言,有何可疑,而阙盛美!
“又,南人昔有淮北之地,自比中华,侨置郡县。自归附圣化,仍而不改,名实交错,文书难辨。宜依地理旧名,一皆厘革,小者并合,大者分置,及中州郡县,昔以户少并省,今民口既多,亦可复旧。
“又,君人者以天下为家,不可有所私。仓库之储,以供军国之用,自非有功德者不当加赐。在朝诸贵,受禄不轻;比来颁赉,动以千计。若分以赐鳏寡孤独之民,所济实多;今直以与亲近之臣,殆非‘周急不断富’之谓也。”帝览奏,甚善之。
柏杨白话版:494年(南齐·隆昌元年 延兴元年 建武元年 北魏·太和十七年)
韩显宗又上奏章,认为:
“州郡向中央保荐人才,只有‘秀才’‘孝悌’之名,而没有‘秀才’‘孝悌’之实。中央只注意被保荐人的门第、家世,而不敢弹劾保荐人的欺骗诈伪。这样的话,满可以另行设立一种‘门才’——专门遴选高贵门第世家中的人物,保荐中央,何必假冒‘秀才’‘孝悌’?门第世家,不过是他爹、他祖父遗留下来,对国家有什么益处!对国家有益的,只有贤能人才。只要有才能,纵然是杀猪钓鱼的奴隶贱民(周勃杀猪,姜子牙钓鱼),圣明的君王不认为用他们做部属是一种耻辱。假定没有才能,即令是三代皇家的后裔(三代:夏、商、周),也会堕落成社会最卑贱的仆役。常听到有人说:‘今天,世间没有奇才,不如用门第世家作为标准。’这话也是一种错误,难道说因为世间再没有姬旦、姬奭,就废除宰相!而应该互相比较,某人只要比别人多一寸之长,增一铢之重,就应该录用。贤能人才,才不致遗漏。
“其次,刑罚的基本精神,在明确公正,不在严厉。如果凡是犯罪的人,都不能逃出法网,则虽然处罚很轻,人也不愿犯罪。如果有可能侥幸避免,则虽然严苛到屠灭三族,也无法禁止。而今,无论中央或地方,官员们为了谋求一时名望,比赛着看谁对犯人更为苛刻,谁就显示得更大公无私。互相鼓励的结果,残忍无情遂成为风气。陛下身居深宫,把人民当做亲爱的婴儿。可是各机关官员,不过分担国家一部分责任,却把人民当做血海深仇。是以伊祁放勋(尧)、姚重华(舜)只一人,而姒履癸(桀)、子受辛(纣)却成百上千。祥和之气不能降临,原因在此。陛下应该下诏,告诫文武百官,要爱护人民。
“其次,周王朝迁都洛阳,仍保持故都宗周(镐京·陕西省西安市西镐京镇)。东汉王朝定都洛阳,仍在故都长安(西汉王朝首都·陕西省西安市)设长安市长(京兆尹)。依照《春秋》解释,皇家祭庙所在的城市,称‘都’,没有皇家祭庙的城市,称‘邑’。而代京(首都平城),皇家祭庙和皇家墓园都在那里,圣明君王的大业也在那里建立基础。即令是神仙之乡、福泉之地,也相差很远,却忽然把它贬作普通的郡县、封国,我暗中感到不安;似应建作陪都,设立‘市长’(尹),仿效前朝先例(北魏政府在首都平城设平城市长【代尹】,参考四三二年三月)。尊崇根本,怀念故旧,使祖先光辉昭耀万代。
“其次,在古代,从事四种职业的人民,分别居住四个地方(四民:士【知识分子】、农、工、商),目的在使他们专心工作(春秋时代齐国宰相管仲,禁止四种职业的人民聚住一起,免得他们被另一种职业所诱惑,引起社会不安)。太祖(一任帝拓跋珪)创立帝国大业,削平战乱,每天都忙碌不堪,然而,仍分别豪门强族(士大夫)和普通人民,不使二者杂居。工人、匠人、技术人员、屠夫、做生意的各有住处;可是,只因没有制定法令,所以日子一久,就又混杂。现在,听说洛阳建筑民宅,以官位高低作为划分标准,而不管门第世家。官位变化无常,早上春花盛开,晚上已经凋谢。于是不久之后,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的豪门强族,就得跟卑贱的衙役奴仆住在一起。假设:住在一里之内的人(此“里”不是距离,而是区域),有的教授唱歌跳舞,有的讲解儒家经典;使孩子随意选择时,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歌舞而去研读经典。可是,使工商界及技术人员之家的子弟,学习豪门强族(士人)的风俗礼仪,一百年也学不会。而豪门强族的子弟学习工匠、技术人员的容貌举止,一天就够。所以孔丘对一里之中的仁爱敦厚人物至为称赞。而孟轲的娘亲,为了孩子的教育,更三次搬家,留下名言(孟妈妈因家住坟墓附近,孟轲小时候,在坟墓间游荡,学会祭祀事务。孟妈妈说:“这不是我教育孩子的地方。”搬到市场旁边,孟轲又学会如何讨价还价,如何贱买贵卖。孟妈妈说:“这也不是我教育孩子的地方。”再搬到学校附近,孟轲学会彬彬有礼。孟妈妈说:“这正是我儿子住的好地方。”遂定居)。这是风俗的泉源,不可不严加注意。政府每次选拔官员,总是考察两件事:一是他的婚姻关系,对方是不是豪门强族;一是他家做官的人有多少?位置有多高?用来作为升迁或贬降的标准,是何等的严密。可是,在规划安顿人民住家时,清洁的(豪门强族)和肮脏的(寒门民家)却混在一起,又何等的疏忽!现在正在迁都初期,洛阳到处都是空地,应把豪门强族跟工匠、技术人员严格划分,只要陛下说一句话就可完成,有什么怀疑,而使一件伟大的美事留下残缺。
“其次,南方人(南朝)从前拥有淮河以北土地,自以为可以媲美中国(指北魏帝国),所以用中国的郡县名称,在他们国土上设立同名郡县(即侨郡、侨县),后来回归帝国,接受圣明君王的教化(北魏夺取淮河以北领土,参考四六九年正月),可是郡县名称却没有改正,名称和实质不符,书信公文,都不知道送到哪里!应该恢复地理的旧有名称,而把新名一律革除;小郡县合并,大郡县分割。中州(首都平城及黄河以北地区)郡县,从前因人口太少,大量合并,现在人口增加,也可以恢复旧观。
“再次,君王把天下当做自己的家,不可以稍有私心。仓库中的储藏都是为了供给政府和军队,除非对方有功劳或有贡献,就不应该赏赐。政府中各位显赫的贵人,接受的薪俸不能算少,近来对他们的赏赐,动辄以千为单位,如果分别赏赐给鳏夫、寡妇、孤儿、贫老,救活的人一定更多。而只赏赐给陛下的亲近侍臣,这可不同于:‘只应救济穷人,不应增加富人的财产。’”(《论语》孔丘语:“君子周急不继富。”)
拓跋宏阅读韩显宗奏章,嘉许他的见解。
读书笔记:韩显宗主张任人唯贤,“益于时者,贤才而已”;主张法律的关键是公正,而不是严刑重罚,“刑罚之要,在于明当,不在于重;主张把政府财富更多地用于救济贫苦百姓,而不是赏赐权贵,主张恢复侨郡县的旧名,都是非常好的建议,在今天看来仍有很好的借鉴意义。但也有从儒家传统思想看是正确的,在今天看是错误的观点,如提高旧都的地位,以贵贱不能混居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