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北方
微信公众号:首席人物观
大港
从完整的中国地图上看,由北京出发,沿长深高速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,约900公里的距离,抵达吉林省,是一条看起来还算笔直的线。它也代表了深海前26年的人生轨迹:以高考为分水岭,岭后是离家去往首都读大学,岭前是长大的家乡。
就像大多来京求学的东北孩子,这是一条不出意外的线。
顶着老高烟囱的工厂房,一开工就汩汩冒黑烟,是深海对家乡城市最深刻的印象。而松花江边留下了她少有的乐趣,小时候放暑假,她常跑到江边去捉鱼虾,逮蛤蟆,又因为怕水,从来没敢下去过。直到现在,还是怕,所以还不太会游泳。
我在北京宋家庄一间咖啡馆见到深海,她高高瘦瘦,声音很轻,说话很慢,不是外界对东北女孩儿刻板的泼辣印象。
她今年27岁,不出错的生活路线猛然向右偏转,突然有了关于“叛逆”的决绝。几个月前,在天津大港,北京东南向的油田工业区,深海花费25万元,全款买下一套60平两居室的房产。
户型方正,两间卧室朝南,客厅没有阳台,但有一个朝外的窗户,格局同样方方正正。深海打开手机备忘录,给我勾勒了大概布局,进门左手边有厨卫,主卧带阳台。“舒服。”她频繁地用这两个词形容新家。
大港位于直辖市天津的东南沿海地带,临渤海湾,是华北地区重要的重工业基地,油田距离大港城区尚有数十公里的距离,顾名思义,是大型油气田的开发地。重工和传统国企的行事风格,为这里带来了生活气息浓厚、人情简单的半熟人社会范本,广袤的平原上,工业设备四下散开,还保有直观的社会发展厚重感。
深海是被这里的气味吸引的。
她第一次去油田看房是在清明节。当时天气还有些冷,她穿一件运动服外套,从北京南站出发,乘京津城际抵达天津站,然后坐上大巴车,一个半小时后到大港城区,再换乘直达油田的公交车,半个多小时后,才终于落了脚。
实话说,那之前,大港是只存在于她找房APP上的一个地名,地图上看起来偏而远,使得她并不抱太大的希望。在开向油田的公交车上,因为上车扫码操作失误,她还挨了司机师傅一顿嘟囔,深海听不太懂,因为口音不太像天津话,可能因为靠近河北,混了两地方言。
结果,大港的环境超出了预期。
深海最大的感触是干净。老国企家属院的风格,四、五层高的矮楼,墙体呈灰色,隐隐还有些红砖房点缀在周边,楼下的晾晒区挂满了各家被褥,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围坐着聊天,小孩子在广场玩着轮滑,新铺的方块砖地连接成一片,清爽而开阔。
“还有小区里的大公园。”深海激动地补充,“我在北京就没有见到过”。
林林总总的,她从中嗅到的,都是寻常日子的气息。“他们都是实际在这里生活的啊。”深海忍不住感慨。
漂泊
深海在北京漂了5年。
如同大多数年轻人在北京的轨迹一样,大学刚毕业,她便一头扎进了这座被理想和机遇包裹得金光闪闪的城市——虽然,她住的地下室,常年不见阳光。
那是北三环一处老旧居民区的地下一层,永远泛着潮湿的霉味。衣服常常晾不干,几十户共享一间大厕所,但好在房租便宜,一天只要几十块。
对于一无所有的应届生而言,这是大城市光鲜之下的温存。
半个月后,她找到工作,终于回到地上,开始群租生活。两室一厅的房子,塞进了5个互不相识的人,大卧室并排三张床,小卧室两张,深海是那个1/3。每张床配一个小衣柜,让并不宽敞的房间愈加局促。
房租涨到了1200元。根据2015年的官方数据,北京人均月租金为2772元。也就是说,深海花在租金上的钱,不及平均线的一半。
她早就习惯了省钱,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,全是自己挣来的。她似乎也因此有了更好的韧性,去适应社会,包括群租生活。比如隔壁床的姑娘,总在早晨5点钟起床做饭,厨房乒乒乓乓,吵醒全屋人。
在北京的五年,她搬了五次家——只有北漂过的年轻人,才能读懂数字里的意味。繁琐的收拾、大汗淋漓的搬运、颠簸流离中的孤独,这是他们为了梦想,向这座城市交的“税”。
深海总在避免买东西,身上衣服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套。她买过最多的便是收纳盒,平时能放衣服和杂物,搬家时也方便。唯一的弊端便是,让出租屋里更少了家的味道。
对于多数北漂年轻人而言,这都是奢望。
深海记得有一次搬家,两处房子相隔只有2公里,她跟室友决定自己搬。买好纸箱,找修车师傅借好四轮板车,两个姑娘信心十足,以为只需周六一天就能搞定。
显然,她们低估了从一个五楼搬到两公里外的六楼的劳动强度。
她们来回搬了四五十趟,纸箱不够用,后来只能在新家腾出一部分,再拿回去继续打包。四月的北京还有初春的凉意,但她们的短袖都被汗水浸湿了。
这趟搬家占用了她们的整个周末。周六晚上,俩人瘫在一片狼藉中,饭也吃不动,只想着: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再搬家啊。
显然,这又是另一个奢望。
出手
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几次能改变命运的机遇,只是有人能抓住,有人只能放任它溜走。
在买房这件事情上,深海成为了前者。
2018年这场席卷全国二三线城市的抢人大战中,天津成为不少北漂的新落脚处。根据“海河英才计划”,学历型人才有了在天津购房落户的通道,距离北京近、房价友好、高考录取分数低,这些都是加分项。
深海开始在天津看房。
她的预算只有30万,不是首付,而是总价。在北京,如果换算成好地段的学区房,这些钱,只够买2平方米。但在天津,她找到了大港——很简单,在中介平台上按照价格从低到高排序,它出现在前列。
正式出手前,她准备去看看。别说大港,她连天津都没去过。
于是,清明假期,她拉上朋友,坐高铁、换大巴和公交车,颠簸三个多小时,终于抵达。
深海记得窗外的开阔。双向四车道,车人都不是很多,她坐在后排望向窗外,宽广的平原上,作业机器此起彼伏,后来她才知道,那个前面有长长脖颈、会点头的机器叫“磕头机”。
下车后,她们在一家没有名字的小餐馆吃了碗凉皮,很咸,好在不算贵,6块钱一份。中介是提前约好的,一位操着当地口音的大姐,带看的三五套房子户型都差不多,两居室,总价在30万之内。
虽然当场没有定,但深海心里基本踏实了。
3个月后,她通过视频看房选定了一套房,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的两居室,总价25万——疫情期间看房并不方便,她选择相信大港那种半熟人社会传递的简单纯粹。
她记得去银行办手续的那天,自己站在柜台前,要按确认键的时候,手居然有点抖,毕竟“这辈子第一次经手这么多钱”。
紫红色封皮的房本和一沓厚厚的材料,一同裹着白色透明文件夹,被塞进了书包里。那是7月的傍晚,空气里有北方夏日特有的干爽炎热,她独自坐在从天津回北京的大巴后排,心情没有想象中激动。
她长舒一口气,几个月折腾的日子终于到头了,随后,便靠着窗户沉沉睡了。
港湾
深海为自己找到了“港湾”。
即使它距离北京有3个小时路程,但对于这个独立的东北女孩而言,这是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,第一个家。
家是港湾,也是后盾。有了它的存在,深海便有了底气,继续扎在北京这座常驻人口超2100万的超级城市里——北漂五年,她其实有了些许倦意。
这样的感觉,很多人都在这座城市体会过。外来人口占据了北京总人口的接近4成,“蚁族”、“长租客”,标签改朝换代之下,本质不变:他们依然一群是为生存和租房奔波的“外来者”。
但有了房子,就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归属感。
深海与父母相处得并不算好,用她的话说,父母到了“比较顽固”的年龄。传统大家长的观念和威严,使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浓浓的独立和叛逆性情。从大学起,她便坚持养活自己。
她已经越来越远离家乡——如同两列背向而驰的火车。
这几年她也回过东北,那些老旧的工厂的烟囱已不再冒浓浓黑烟,小时候的玩伴们大多做了“施一公”。活力难寻,她看不到改变的任何希望。
“什么是‘施一公’?”我问。
“老师、医生和公务员呗。”深海淡淡地解释。
25万全款买房,对于这个90后女孩来说,压力不算小。考虑到首套房贷资格宝贵,她选择不背负贷款记录,全款拿下。
随着年岁增长,曾经梦想浪迹走天涯的年轻人们,其中很多,会慢慢意识到,一所写有自己名字的房子的意义。比如那些2万元在鹤岗买房的年轻人们,人们关注他们的故事,是因为对超低房价的猎奇,也因为房子本身,就是中国人世代的牵挂。
深海对鹤岗毫无兴趣。
在她看来,鹤岗是一个几近人去楼空的城市,烟火气难燃。而大港,是生活的地方。对于被生活锤炼吊打的北漂们,那里可以成为归宿。
买房后,深海又去了趟天津,她打算好好打量自己未来落脚的这座城市。从天津站出来后,她找了辆共享单车,冲着一个方向骑啊骑,骑了近十公里,到了一个很老旧的小区,停下来,环顾四周,那一刻,这个新天津人笃定,这是一座有韵味的城市,是一个可以留下的港湾。
(注:深海为化名)